地方性是人文地理学、文化地理学的重要概念之一，对其定义的表述各学者之间尚存在差异，但其核心是一个地方区别于其他地方的独特性，这一点是各学者对地方性的理解的共识。地方性是一个综合概念，既是地理的、自然的，也是社会的、建构的。地方性由文明与自然的互动作用而产生发展，由地方社会内部与地方社会外部的相互联结而变动，既是社会与自然的一种结果与反映，亦是推动社会、自然交叉变动的原因之一。

本研究旨在通过对湖北城市形象宣传片中互文性的分析来揭示宣传片对地方性的构建。由于本研究所选取的研究对象的官方属性，在这些宣传片中所展示或暗含的地方性特征直接反映的更多的是政府的认知、定位、态度、追求，这种通过互文对地方性的构建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4.1 引导、构建本地人对地方的感知、依恋、认同、融合地方性的表现首先在于地域内人口对地方的感知、依恋、认同，这三个方面既循序渐进、逐层深入，又互相嵌套、相互强化。宣传片是政府展示的窗口，是政府构建社会认同与民意满足的工具，在城市宣传片中必然要有对地方性的建构，而这种建构必然通过对比与关联实现，而对比与关联的实现途径即是互文。

（1）在对于地方感知的构建上，互文的作用在于建立“地方”美好的“独特性”。能被感知的前提是独特，而独特必须通过对比对照实现，而这种对比对照需要安排与引导。能实现安排与引导，要求观者与制作者共享一套相似或相近的价值理念与话语体系，这是预设的隐文本、前文本，在宣传片中体现为各种形式的隐蔽的文化互文与表现形式上的体裁互文、媒介互文；对照对比的实现需要引入不同的视角，包括本地人、外地人，以及貌似客观公平的第三者，但本地人与外地人本质上是二分的，所以这个“第三者”便多表现为“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之后，需要将自我与他者、本地与外地加以区隔，需要这种区隔被感知，实现这种区隔与感知的是或隐或显的相互关联。独特性的发掘过程亦是一个互文的过程，自然、历史、经济、社会、文化等不同方面的独特性的交织是通过互文表现的，不同类型、不同层次的互文构筑的是时空、关系、情境的交融统一，在此过程中地方的独特性被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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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达成这种感知，宣传片中选取的是本地的典型景物、与本地有关的特有知识，目的即在于给予观者对于地方的一般印象，也在于通过地方特有知识、体验的参照来确认本地人的自身身份。黄冈宣传片中的毕昇、李时珍、李四光、禅宗三祖等生于黄冈的历史人物的顺次衔接，展现的是古今一脉，构建的是本地与外地的对比；荆门宣传片中的汉江、屈家岭文化、郭店楚简、绿林寨，元祐宫、东山宝塔、唐安寺、纪山寺、白云楼、太子山、虎爪山、绿林山、娘娘寨、沙洋油菜花海、大洪山风景区、黄仙洞、王莽洞、美人谷、象山风景区、鸳鸯溪、漳河风景区、京山温泉等一系列自然景观的顺次排列展开，展现荆门的美山美水，这种安排是结构上的互文与文化上的互文的结合，这种结合对于强化地方景色的独特性有着推动作用，而选择这些素材抛弃其他名目繁多的素材本质上是一种隐性互文安排，强调突出好的，对不那么好的方面视而不见、隐去不表，这也是所有宣传片的策略。

这种感知同时从物质层面与精神层面两方面来构建，二者本身构成结构互文，每一方面的展开表现亦运用了多种互文手段。在孝感宣传片中，前者体现在膏都盐海林山、鱼米之乡、安陆银杏、大悟黄叶、孝感麻糖、孝感米酒、“鱼米之乡的天然味道”，表现后者时先是以表现“孝”这个城市精神的地方戏引入，进而连接前面所展现的素材强调“一缕乡愁的环响，一道家常菜的感动，美德、美景、美食、美文，在山水更在人文”，前后的铺垫、呼应是结构上的互文，语句上排比、象征修辞的运用是结构互文、文化互文。如下图所示为表现孝文化的地方戏。

城市宣传口号的提出是另一个展现城市独特性的渠道。宜昌的“宜人之城、昌盛之地”，黄冈的“名人之都”，襄阳的“千古帝乡、智慧襄阳”，荆门的“中国农谷、生态荆门”，孝感的“至孝至诚、图强图新”，无一不是通过修辞手法上的体裁互文、结构互文以及与地域生态或文化的文化互文、隐形互文来表现地域的独特，构建地方感知。

（2）地方感知建立之后需要构建的是对好感的强化，既地方依恋。依恋的核心在于对好感的强化与构筑好感的可亲近性。在对好感的强化上，通过强调、反复、象征等等互文手段，宣传片意在深化观者的好感浓度，并通过文本内部的结构互文实现对不同领域美好而又独特的印象的交织强化。在可亲进度性的构建上，宣传片既有采用“生于斯、长于斯、成于斯、乐于斯”策略的，即以时间、空间上的结构互文强调个人故乡故土的不可选择、不可移动，强调过往的生活经历、美好回忆，以流动的风险暗示留下的正确，以报效家国的伦理呼唤建设家乡的愿景，如襄阳城市宣传片中归乡游子的叙事主体的视角安排——这与小说等文本构成体裁互文，也是情节上节奏起伏的篇章各部分之间的结构互文；也有采用“亲情——乡愁”策略的，即强调地方人民的亲切、热情、淳朴、善良，暗示地方政府的有作有为，以此消解地方的距离感，如下图十堰宣传片中的展现，“沉醉”“怀抱”皆有比喻或暗指，修辞就是互文的体现。

（3）地方认同是地方感知、地方依恋的进一步升华，强调的不仅仅是对地方特性的认知与好感，更是对地方特性的自觉、有意识的维护、发展。在宣传片中，对地方认同的构建是通过展现城市居民对所在城市文化、城市精神、官方政策等等的拥护与践行并展现这些拥护者、践行者的优越感、回报感、幸福感实现的，这本身就是一种对呈现元素的刻意选择，是一种社会框架下的结构互文与文化互文。

展现地方认同的典型手法是展现人们对文化、传统的喜爱、传承。在这方面，许多城市的宣传片选择了楚剧、黄梅戏等戏曲、非物质文化遗产等具体对象，用人们的参与表现认同，如孝感宣传片中年轻人开心地看皮影并用手机拍照的画面，这实际上是用文化互文来让认同变得可感知化。也有城市选择展现对精神层面不具体的遗产的继承来表现地方认同，如孝感宣传片对“孝”文化的呈示，襄阳宣传片展现的当地人对习式一脉家学风范的认同继承等（如下图所示）。这些精神层面的认同是通过与具体事物、举动之间关联的建立来实现的，如下图中的仰头登阶的孩子与牵着孩子的家长，这些动作、关系通过隐性互文关联到“继承”这一主题；以仰视、中景、居中偏左的镜头语言展现的习家池建筑，饱含仰视中体现的崇高感、中景中体现的有距离而又不疏远、居中展现体现的主题的重要性、正当性，这皆是体裁互文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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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图展现的例子也体现的是通过互文对地方认同的构建。此图截自襄阳城市宣传片，字幕是“最想吃的是牛肉面”，画面却表现一位吃面的女孩儿一边捋头发一边笑着看向身边的男孩儿，图文间若分开看没什么关联，但放在一起却是强烈的暗示：牛肉面有美好的味道，而这美好来自襄阳。这种将情感、美食相关联的隐性互文，图文协配的媒介互文，通过将美食人情化、将人情可视化，用对具体事物的情感表现构筑了对城市的认同。

（4）在以上三个方面的分析之外，地方性构建过程中在感知、依恋、认同之外还有一个进一步的思想或行为过程，这种思想或行为过程是对地方认同的进一步升华，强调的是地方居民与地方特性更深层度、更广范围的契合与统一，强调地方居民与已有地方特性的互动共进，本文称之为“地方融合”。并非所有的宣传片中都表现出了这种融合，在湖北省城市的宣传片中这种融合也体现得不明显。表现了地方融合的宣传片多是展现人们对地方的改变以及在与地方的共同改变、发展中体会到的快乐、进取，多有孩子、年轻人在画面中的出现，这是隐性互文——以表情、行为、动作关联思想、情感、意愿的体现。

构建本地人对地方性感知的四个方面，或曰四种层次——地方感知、地方依恋、地方认同、地方融合——在宣传片中的构建也不是互相孤立、逐个展现的，而是相互交织、多面共存，相互之间的结构互文对于地方性的构建也起到了强化作用。总而言之，互文实现了对比、对照、强化、归化，促进了自我表达与身份构建，构筑了宣传片中的地方对于本地人的重要意义。

4.2 构建外地人心目中的“地理偶像”

对外地人而言，宣传片是认识地方的直观窗口，是构筑对本地的想象的材料，而宣传片的目的正在于意图对这种想象加以影响、控制，构建外地人心目中的地理上的偶像。除了直接展示工业基础、投资环境、市场空间等经济优势及好山好水、美食美人等名胜风情外，全部湖北省城市宣传片中都有外地元素的运用，如前章分析中提及的黄冈宣传片中出现的中共一大会址铭牌，这种运用杂于本地元素之中，这种文化互文或隐性互文以及安排上的结构互文除了上文对于本地人的种种作用外，对外地的观者而言，营造的是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有距离而又可亲近的美好”——陌生是因为未曾亲身体验，熟悉是因为有其他类似的见闻，距离感意在营造神秘感或崇高感，亲近性在于引诱现实中行动的冲动。

这些功能实现的前提同样是本地与外地共通的文化、信念等前文本、隐文本，设计、呈现、解读的过程都是一种文化互文。

在各城市宣传片中大多有车站、机场、飞机、高铁等意象的出现，这种安排对外出的本地人而言象征着“回家”，对外地人而言则象征着“到达”，这种与不明显不具体意象的关联既是一种隐性互文，也是一种文化互文，与传统文化中的乡土之情及现代文化的流动快节奏紧都有关涉。更有城市在这些交通意象中融入本地文化符号，如下图中以仰视视角展现的黄冈火车站与苏东坡塑像，加上右下角“中国黄冈”的印章式城市标识，是文化互文表现的传统与现代的古今交汇，用城市魅力增加地方的吸引。

4.3 对现存地方间“中心——边缘”关系的反映与抗争

地方性是对地域与地域间关系的一种描叙，空间的分布直接导致地方的产生，而分布一旦产生则必然有中心与边缘，有所谓“中心”才有所谓“地方”。“中心——边缘”关系是地方性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这种关系突出地表明了地方性并非由地域内生因素所独立决定，而是受到外部因素的强烈影响。“中心”一般意味着强势、主导，“边缘”一般意味着弱势、从属，本研究无意于以“中心——边缘”

理论来研究城市、研究地理②，而是将关注点放在发掘城市形象宣传片对“中心——边缘”关系的体现或反映，以及这种体现或反映是如何通过互文实现的。

总体而言，城市宣传片既是对现存地域间关系的反映，也反映了制作者对现存地方关系的抗争。

参照、对比对象的选择是“地方性”的重要体现，这种参照、对比对象既可以是具体的某一地方，也可以是不具体的某一类地方。对于选择具体地方作为参照对比对象，湖北省城市的宣传片大多既选择了武汉这一本省首府及区域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城市，也选择了重庆、南京、长沙、郑州等周边或长江流域中心城市。这种选择，体现的正是作为一般地级城市的这些城市在经济地位、政治地位等方面相对于中心、强势城市处于边缘、弱势地位，表现了一种附庸性、向心性。但同时这些湖北地级市也在宣传片中通过选择周边其他地级城市或地区作为参照、对比对象来构筑自身某一方面、某一领域的中心性，这又表现出对已有、公认的“中心”的背离，并不承认自身是完全、彻底的“地方”或“边缘”。在这种多对象对比中，宣传片制作者既有对现存地方性的认同，也希望通过新的对照体系构筑新的中心

——边缘关系，或发掘或维持或强化这些实际上并非中心城市的城市的部分“中心性”。

具体举例而言，孝感的城市形象宣传片重点突出的是孝感在湖北的地位，与武汉的毗邻。“（位于）湖北省东北部，紧邻武汉，地处武汉城市圈核心层”的表述，

中心城区距“中部航空枢纽”武汉天河国际机场、武汉最大的铁路货运编组站汉口北编组站、长江深水良港阳逻港的距离的罗列，用多种正向修辞强烈突出武汉的重要性及自身与武汉的关系；“长江经济带、汉江经济带、长江中游城市群发展战略的汇聚点城市”的城市定位描述，“（建成）武汉城市圈副中心城市、（实现）孝汉经济一体化和空间同城化”的城市愿景表达，无不如此——这种简单、直接的内容安排上的排比并置是一种简单的结构互文，纯粹明了也缺乏新意。虽然在片中也出现了“楚文化重要发祥地、石膏矿品质亚洲第一、井矿盐生产规模全国最大、华中第一温泉”等超越现有地方定位争取某种意义上的中心的意图，但篇幅占比小，所用互文手段也都较为简单，如下图展示其“楚文化重要发祥地”时的图片拼贴的文化互文，无法给人以强烈的追求中心感。同样在黄冈宣传片中，除“映亮世界佛学、缔造共和国历史、天下祖庭”等通过“世界、共和国、天下”这些词语背后的文化意涵争取中心地位的表述外，对追求某种中心地位的意愿并不强烈，但相较于孝感对于武汉这个中心所表现出的依附也要弱一些。

而宜昌、襄阳两座城市的宣传片在“中心”争夺上的表现非常明显，在二者的宣传片中武汉作为参照对象的比重明显小于湖北省其他地级市宣传片中武汉出现的比例。这两座城市直接将自身置于全国、全世界来勾勒自身的地方定位，在更大空间范围上表现自身对于省会的不再依附，并以图文音的媒介互文表现对于自身中心性的自信。这是两座城市省域副中心地位的体现，是通过互文实现的自我表达。

在宜昌宣传片中，“手”与“沙画”、箭头等意象贯穿始终，这本身就通过文化互文、媒介互文、隐性互文体现着一种冲击性、规划性、建构性，暗示对自身现有身份突破的强烈愿望；整体音乐的激昂，中年男性铿锵的解说声、略快的节奏，这些体裁互文上的安排也在凸显这种抗争性；加之“长江中上游的航运枢纽、世界级水电之都、西部山地和东部平原的交汇处”等表述，整体画面的红黄基调、对湖北省内提及不多但强调“综合实力排名省内第二”等配以地图的呈现，以具体互文、文化互文将这种争取中心地位意愿背后的实力具象化，使观者真切可感。

十堰宣传片中对中心地位的争取表现在多处，既有以仰视、中景画面呈现的“北建故宫，南修武当”这种通过文化互文将自身直接与全国性中心并置，也通过图文结合——包括“南水北调核心水源区”“水都与首都一衣带水、血脉相连”这些表述——来展现自身已通过南水北调工程与首都这一中心相联系，更有“承载起一个王朝的太和之梦”这种通过隐性互文、文化互文表达的对中心地位的自我建构：由十堰的武当山之于道教的重要地位构建十堰之于全国的重要地位，而“重要”是“中心”不可缺的核心意涵之一。

对于选择非具体地点作为参照对象，省内各地级市的宣传片无一例外都出现了将“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大城市”作为对照对比对象的片段。这个对象并非某一具体城市，只是“现代化想象”的标准模板，只是天际线奇观的抽象混杂，这种安排也体现了相较于非特指的现代化地区，这些城市自认尚处于“边缘”而非“中心”，同时又有着对已有具体中心城市中心性的抵抗，如图3.14即是一例。没有一座城市选择“乡村”或“小城镇”作为参照，表明这些城市的目标向往均是大都市，而这正体现了这些城市对自身在本行政区划内（本地级市区域内）的“中心性”的忽视——其实这种“中心性”对于区域整体认同、城乡关系和谐、区域内部互动影响极大。

上述这些与或实在或虚拟的其他地方的对比、参照是都通过各种互文形式实现的，或直接用图表表现地理关系的具体互文、或借用引用非本地产出文本的文化互文，等等。而对中心性争夺的构建也体现在很多小的细节之处，这些小细节体现多是通过文化互文或具体互文实现的。体现在宣传片用词上，一是“都”“帝”“圆心”等带有中央集权性观感的词汇本就有中心性暗示，如十堰的“中国卡车之都” “水都”，襄阳的“千年帝乡”，宜昌的“辐射中国市场的圆心”；二是“国家级” “世界级”“最大”等层级性明显的词汇，本身就带有一种层级超越感，如宜昌宣传片中的“世界最大水利枢纽”，各城市宣传片中多有出现的“国家级森林公园” “国家级景区”“中华老字号”“全国农产品加工基地”等。

互文性所构建的地方性还暗含在体裁互文上。在湖北省城市形象宣传片的风格上，除襄阳、宜昌的宣传片风格昂扬外，其他城市宣传片的风格基调均平实稳重，在保守的风格下更多的暗示的是“底蕴”“乡情”“传统”而非“活力”“现代” “开放”，这是各城市经济实力不同的体现，亦是相较于中心城市的边缘地区的地方性的表现——对现存秩序的承认。

对于城市之间、城市内部不同区域之间的关系，宣传片中也通过隐形互文构建或曰反映了不同区域之间对于资源的争夺。宣传片展现的内容是有限的，有些城市的宣传片中明显有着对城市地域范围内不同次区域元素的取舍，例如十堰宣传片中明显展示的均是主城区、竹溪、郧阳、房县、丹江口几地的元素，而基本没有竹山、郧西两县元素的明确呈现。这种取舍的结构互文体现的正是城市区域内部不同部分间的强势弱势关系，也是“地方性”的“中心——边缘”关系在区域内部的反映。

全球化的地方呈现、外国元素的运用在湖北省内城市的宣传片中比例不大，反映不多，即便是宜昌这样积极在宣传片中构建中心地位的相对强势城市也是如此。这反映的是湖北省内地级城市在全球的边缘地位事实，而这与这些城市的宣传片中流行元素出现很少也相互呼应。

总的来说，通过多种互文手段的运用，通过不同类型、层次的对比对照，湖北省内地级城市的形象宣传片呈现的是中心与边缘这组相对地位之间的对应、互动、变化，既反映了制作者对现存地方性的认知，也反映了对地方地位提升的渴求。